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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妆去何处
《今古传奇·武侠版月末版》2013012期作者
上林宫中,冷清如昔。
带杨恩等人人内的是个面黄肌瘦、嘴尖眼小的宦官,穿着的也是管事服饰。不似陈驳,他一来便弯腰行礼,谄媚地向三人俯首:“奴婢是上林宫的首领宫监,唤作狌余,悉听三位吩咐。”
因公主“病”着,门口守卫更森严了些,一律谢客不见。若不是狌余出示了陈驳的令牌,根本就无法进入。
不过,以上林公主之名,便是知道她“病”了,想必内外命妇中也根本没什么人会来见她吧。
有了狌余相助,他们此番在上林宫畅通无阻地查勘了一番,所有被拘起来的宫人也一一问过。金妃当年的居所,包括上林宫与浴金殿、梅苑三处,上林宫的占地并不大,不过三进之所,十余间殿室罢了。杨恩三人搜寻之时,也并没有花太大的力气。
“怪了!”鲁韶山蹙眉道,“公主寻常起居之所,竟然一应玩物都没有。难道她平时就没有任何爱好?”
“她自小在辽疆长大,除了药草也没接触过别的。现在入了宫,岂能再调弄那些?但她也没学过琴棋书画,过得乏味也是正常。”
苏兰泽若有所思:“咦……既然如此,又为何深夜巴巴地让太妃送了那幅兰蕙图来?”
鲁韶山目光一闪:“那幅兰蕙图……”
苏兰泽却忽然拿起案上的一支烛台,问道:“你们宫中的烛台,可都是这样的?”
铜质烛台底座,呈倒立的莲蓬状,外沿形如覆莲,上置三层横条隔板,依次点有一根、二根、二根蜡烛,如“山”字形。手拿方便,样式简单又不失精致。
狌余迟疑一下,答道:“宫中烛台多式多样,其他名贵的也有,如人形、兽形、树形烛台,且镶有很多金珠……不过上林宫一向简朴,就连公主寻常照明,都是用的这一种。”
他话说得委婉,但三人都明白过来。
上林宫中,即使是上林公主,使用的也是宫中最普通的烛台,根本没有那些稀罕的名贵玩意儿。
苏兰泽停在一张案几旁,若有所思地咬了咬唇:“只这里……有些奇怪。”
案几后,是两幅名家张泰秉所画的花鸟画屏,屏与案几之中,露出一截粉白的墙壁。
苏兰泽纤纤玉指,便指在了那壁上。
那是一道浅灰色的痕迹,且有些深了。但只那细细一道,若不细看,还只当是墙上的裂痕。鲁韶山道:“是烛烟。”
“烛烟?”
“宫中用烛,贵人们用的自然是上好的牛油烛,还混合了香料,非但没有烟熏,还有淡淡的香味。但寻常宫人所用的,却会掺杂一些松油,自然会有烟气熏到墙上,便会有这样的印迹……我这几日奉召入宫前,多在侍卫房等候,常在墙上见到这种烛烟,也听侍卫们闲谈时说起过。”
说到此处,鲁韶山忽然悟了过来,叹道:“可见这位公主,也并不如外人所见那样受到尊贵的供奉。御府的那些人可是势利眼,若她真的受宠,又怎会有人敢送来这些掺有松油的蜡烛,用在她的寝殿之中?”
“踩低伏高,原是世情的常态,何况是在这大内宫中?也没什么稀奇。”苏兰泽的眉头仍然没有展开,“只是我想,若是用这种蜡烛,随着蜡烛不断燃烧变短,烛烟的痕迹也会渐渐往下。为何这室中所有的烛烟痕迹,都只有那一道呢?”
她这一说,鲁韶山立刻扫视了几眼室内,果见窗下几上,也有类似的一道浅灰烟痕。苏兰泽却有些答非所问:“奇怪,这上林公主的寝殿之中,为何只有烛烟之迹,却没看到一盏烛台呢?”
钩如虾须,挽起两边织金烟罗的帐幔,露出一张檀木妆台来。妆台当中竖有镜架,上置光可鉴人的双钮铜镜。左右各放一组三层梳妆小匣,左边的匣屉内,钗钏钿珥一应俱全,却看不到胭脂水粉的踪迹。
“公主素有洁癖,不用御府上贡的脂粉,一概所用,都是自己亲手制作。”狌余倒是知无不言,“还有那些首饰里,有一支玉钗,是她生母贞静太妃的遗物。玉钗及脂粉都不见了,只留下了这个……”
右边的匣屉都是空的,直到打开第三层时,苏兰泽不禁怔住了:暗紫的屉底,静静躺着一朵硕大的白兰花。
花瓣略有些枯萎了,然而蕊如笔头,花似脂玉,又隐约泛出金粉之色,可不正跟浴金殿中神秘出现的那朵金妆玉兰一模一样?
她心中一个念头闪过,口里已不觉问了出来:“上林公主她……”
“宫中侍女最后一次见着公主,是在昨晚酉时六刻,她沉睡帐中。酉时七刻,淑静太妃前来,也没有见到公主,只是隔帐与公主的侍婢茹姬说了几句话,才匆匆前往浴金殿的。”
狌余字斟句酌地道:“淑静太妃生前对公主十分疼爱,如今太妃遭遇不测,太后担心公主,所以清晨便令人来探视,谁知道公主连同茹姬……居然如鸿飞冥冥般,不知所终。”
“上林宫的侍卫……”
杨恩尚未说完,狌余已明白他的意思:“守卫十二人,一日三班。巡卫是每三刻一大巡,每刻一小巡。便是只麻雀,也难飞出去。”
更何况是两个大活人?
“侍卫们早上就封了宫,搜遍全殿,在荒废的西殿角落处发现一堆灰烬,许是烧得匆忙,仍有几块残片没有化尽。”
陈驳在偏殿中,看来已等了许久。候得狌余躬身退下,他才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,轻轻展开。
帕中残破的纸片,质地细腻洁白,却是上等的罗格细纹纸,笔致秀丽,虽然边缘焦黑,仍赫然看出是两个字“兰”、“哀”。
“兰哀!”鲁韶山失声叫了出来。
“上林宫的宫人们说,近来公主十分喜爱梅曲,最爱的就是这半阙《兰哀》,她不仅经常让茹姬唱给自己听,还感慨说‘世人只道曲中男子背弃女子,殊不知那男子也有自己的诸般苦楚。若真心相爱,那女子必不计较这些。若是两心同一,哪怕别离又有何妨?”’陈驳木木地道,“诸如此般不合闺阁的言行颇多,但宫人畏惧公主的厉害,直到公主失踪后才说出来。”
“大总管字字句句,无不指向某人。”杨恩忽然开口,话锋却锐利如刀,“既然有了证据,请旨查办便是,又何必召见在下这等已然卸职的山野草民?可惜在下并不是偃师门的傀儡!”
陈驳脸色陡变,青红交杂,喝道:“你……你胆敢……”
“我虽立誓查尽天下奇案,却只为冤死之魂,不涉廷斗党争!我虽不再有职司,却仍有圣上所赐的龙头匕!”杨恩针锋相对,“便是此时掉头而去,又有谁敢拦我?”
陈驳一窒,却听帐后有个男子轻叹一声,道:“数年不见,你还是那个性子,看似最是温和,实则宁折不弯。”
陈驳拂尘一动,“扑通”跪下地去。
杨恩掀衣跪地,苏兰泽与鲁韶山随之跪拜,二人心中却隐约明白那帐后之人的身份了,想到杨恩方才态度如此强硬,不禁有些忐忑。
“非是臣性子强硬,实在是此事蹊跷甚多。”杨恩的声音仍然平稳,显然对帐后之人的出现并不意外,“说是查证太妃遇害一案,却连遗体也不让查看!既知公主去向,又为何含辞微吐?宫中有侍卫局,外城有缉捕司,查案勘疑是他们的本分,臣虽不才,亦不能接手如此不明不白的案子!”
“此事是朕思虑不周,且亦有难言之隐,你不必责怪陈驳。”那男子的语调,还是一贯的柔和,只是柔和中暗蕴的威严,自然有一种令人慑服的力量,“杨卿是聪明人,当知大风起于青萍之末。恰逢辽疆大祭司入京觐见,便有这一系列的怪事。先是太妃薨于浴金殿,后有乌果被刺夜棠宫,现在甚至连皇妹都能凭空消失。朕虽处深宫森卫之中,却有虎狼环伺之忧啊。”
“圣上方才说大风起于青萍之末,青萍已现,不知那大风,却是来自何方?”杨恩挺直腰身,目光炯炯,看向帐后。
“那风么……”帐后人沉吟片刻,道,“说起来你们三人都是知情者,朕也正要说起此事。你们可还记得玉琳琅?”
是玉琳琅,又是玉琳琅,果然是玉琳琅!
玉琳琅,是传说来自新罗的贡品、跟随先帝宠妃金氏一同进人中土的宝物,据说拥有它的人,会有永不褪色的美貌。而这宝物却在途中不慎遗失,引发无数人寻找、争夺。
“金妃死后,玉琳琅不知所终。淑静太妃遇害前,宫人听到那黑影说到玉琳琅。绿罗临死前唱了半阙新的《兰哀》,曲中提到玉琳琅,而上林公主亦在此时失踪……这几者之间,必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。还有一事——”
陈驳不知在何时,已悄悄退了出去。
殿室幽深,哪怕还是白昼,却有着夜色清冷之意。帐后男子的声音,听起来也有了些不真实:“绿罗为淑静太妃的心腹,亦是同乡。她们的同乡还有一人,便是明照清。”
“臣斗胆,求见太妃遗体。”杨恩微微抬起头来,直视帐幔。
帐后沉吟了片刻。
“大风起于青萍之末,杨恩,你可知风从何来?
“风声既来,必有落处。”杨恩直起身来,坦然道,“臣不才,心中已有计较。”
即使帐后的人早已走了多时,背上那种令人发冷的黏湿之感,仍久久不去。
鲁韶山揉了揉跪得生疼的膝盖,迟疑地望向杨恩,低声道:“这……这都是真的么……捕神大人……”
“或许我真不该回来。”杨恩淡淡一笑,道,“可是从我在落梅镇遇上玉琳琅一案起,便已不能脱身。”
苏兰泽帮他整理好大氅的领口,嫣然道:“大丈夫做事,但求无愧于心,虽不愿陷入争斗,却也不会因此而惧怕。让你查,你便查好了。我总是不会离开你的。”
“不愧是兰泽。”杨恩反手却在鲁韶山肩上拍了一掌,“所谓捕神,也不仅是能查案就行了……韶山,你怕不怕?”
鲁韶山见他二人言笑晏晏的模样,心中发热,豪气顿生,脱口道:“我自然是要追随大人的!”
三人相“视”一笑,先前的些许不安,也烟消云散。
忽听室外脚步声响,却是燕敏的声音响了起来:“有劳公公引路了。”
劲装打扮的燕敏,如一束三春的柔韧柳条,俏生生地站在门口,扑面而来的清新,顿时冲淡了殿中的幽暗:“三位,我是奉周大人之命来的……周大人入宫了。此时正在金水河边等候三位。”
金水河环绕皇宫内城,远远隔开了外城,除了防御之用,也是涤垢送污之渠。河水宽且深,只有十二座玉带桥跨越河上,连通两岸。一过玉带桥,便是可容千人的铺满汉白玉的广场。广场的另一端,矗立着的正是朱墙金瓦的宫殿群落。
此时正中的玉带桥上,有一人倚栏而立。
宫室巍峨,广场辽阔。桥下金水河波涛滚滚,映得那锦衣斑斓的背影凭空多了几分苍凉。
“听说这金水河下游可抵清江,清江顺流而下八百里后,最终汇入之所,正是我们扬州的琵琶湖。”
锦衣人仿佛感知到了杨恩等人的到来,没有回头,略有怅意地叹道:“少年梦,最忆是扬州。欲归归不得,早白头。”
“周大人也是扬州人?”杨恩出声道。
“我与明相是同乡。”周森泉转过身来,苍白的脸庞,平常的五官,若不是那通身逼人的气度,单论外貌而言,便是丢在人堆里也会很快被湮没。只是,谁也无法忽略他那双眼睛,如深潭般清越、霜刃般锋锐,“听说捕神大人是峡州人?”
“正是。”
“峡州山峭水险,偏偏养育出捕神这样温雅的男子。倒是我们扬州,山温水软,却多出峭拔之辈。”周森泉微笑道,“年少时总觉得扬州太小,只想快些长大,催马扬鞭离开,去看外面的万里山河。但真的走过了大山大河,才发现最想念的,居然还是扬州那个小地方。我常常想,要是将来我死了,能埋骨在故乡的琵琶湖畔……呵呵,也没什么可遗憾了。”
“周大人春秋鼎盛,又得明相青睐,正当壮年有为之时,何必做这样的萧瑟之语?”杨恩淡淡地回应了一句,“周大人召见,有何要事?”
“我的人在这里发现了一些东西。”周森泉的怅意飞快地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仍是那种勇决中带有倨傲的神情,他指了指桥下奔涌的河水,“觉得对查案有用,便请了三位来。”
侍卫处一间无人的角室里,横七竖八地堆着些湿淋淋的木块。纵然被精心地劈成了不规则的长条,露出淡黄的木茬,但仍看得出上面残存的朱漆,以及用金漆、黑漆描画出的精美花纹。
“有人将这些木块以铁丝扭捆在一起,沉入金水河中。只是有一处铁丝没有扭好,一经河水大力冲刷,便散了开去,浮上了水面。”
鲁韶山拾起一块来,手不禁僵了僵:“是翟鸟纹。”
细腻的笔触,墨黑的漆色,描出精致的鸟雀头颈,只是那雀头有一根长长的翎,翎头用金漆填满,灵动又贵气。
“宫中仪制,太后、皇后轿舆用凤纹,妃、公主轿舆用翟鸟纹,郡主、县主轿舆用孔雀纹。”周森泉眼中精光一闪,“我已查过,各宫轿舆都在,唯一遗失的,便是淑静太妃的那一顶。太妃当时是乘舆前往浴金殿的,遇害后上林宫人连同太妃随从全被禁足,一时根本无人留意这顶轿舆的去向,孰料却出现在金水河中。”
杨恩静静地聆听,却不发一言。
“金水河从西向东,东西两头都设有水下的铁闸,为的是怕有人从河底潜入宫中。铁闸呈网格状,中间的空隙只有婴儿拳头大小,这样大的碎木,根本无法穿过。”周森泉好整以暇道,“所以这物件,只能是来自宫中。”
“这里的上游……”
“是浴金殿!”鲁韶山叫道。
“不错。”周森泉眼中露出一丝赞赏的目光,“太妃轿舆宽大,我也问过抬舆的宫监,他们都说前往浴金殿时,似乎重了许多。那当时轿舆之中,除了太妃,所坐还有何人?”
“想必明相早就知道……”杨恩取出一只锦盒,送到周森泉面前,“早在宫外我的别馆,周大人登门提醒我将看到这件东西时,应该便已得知公主失踪一事了吧?”
盒底躺着的,是两朵枯萎的金妆玉兰。
“一朵在上林公主宫中,另一朵是我们在浴金殿中所得,为太妃遗物。”杨恩仿佛“看”出了周森泉的愕然,“这明府才有的珍卉奇葩,却为何出现在公主与太妃身边?”
“‘金妆玉兰’,白兰花中的极品奇葩,艳冠群芳,逆时而开。”周森泉并不答他,自顾自抚过那洁白的花瓣,他那修长有力的手指,却如此轻柔,充满怜惜之意,仿佛抚摸的不是花朵,而是情人的面庞,“多可惜,倾尽明府……不,是倾尽天下之力,也不过才盛开这样两朵最珍贵的白兰,可惜花期未谢,却败在摧花辣手之中。”
“我倒觉得,明明只是江南最常见的花朵,自由自在地生长于道旁溪畔,迎着春风而开,可有多好。却偏偏做出牡丹的娇贵模样,进人世间荣华之地,还以为自己有逆天之力,偏要在这严寒的冬天奋力盛开。”苏兰泽淡淡笑道,“反常即为妖异。要知道天地万事万物,还是顺其自然的好。不然又怎会有‘强极则辱,情深不寿’的话呢?”
周森泉蓦地抬起眼来!
苏兰泽只觉脸上一疼,却是对方的目光宛若两道青锋飞掠而过,兀又消失。她面色未变,心中暗惊:这周森泉脚步虚浮,看样子并没有习过内家武功。但却有这样神完气足、锋利如刃的目光!显然此人心智坚厚,不是泛泛之辈!
周森泉眉毛一挑,忽然笑了起来,道:“苏姑娘说得是,倒是周某矫情了。”他似乎毫不在意,“啪”地关上盒盖,送回杨恩手中,笑道,“捕神所料不差,明府在宫中亦有耳目,一应事宜,明相旱已得知。”
“明府治理森严,谁有能耐盗走明相最爱的金妆玉兰?”杨恩已收起锦盒,“周大人就没有查过么?”
周森泉苦笑道:“实不相瞒,就在前日,‘金妆玉兰’开放了。明相便在家中设了一个小宴,请了些权贵过来赏兰,谁知那两朵兰花就不见了……”
杨恩淡淡一笑:“上林公主身份特殊,在这宫中人人避之不及,并无自己的势力,却能避过森严的护卫,连贴身爱婢茹姬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,会是何人相助?
“公主久居深宫,少见外男,然而近来焚稿唱曲,十足是少女怀春的模样。这相助之人,或许正是她心爱之人。否则以她冷僻的性子,岂肯随便与人结交?
“而这相助之人,实在神通广大。想必正是他建议以那兰蕙图诱来太妃,目的便是借助太妃的轿舆离开。因担心上林宫中耳目众多,便将太妃诱往了人迹罕至的浴金殿。
“只是此人没有想到,太妃心细如发,竟在公主妆台中发现了金妆玉兰,于是私下带走一朵,最初或许是想用以要挟,但遇害之时,却挣扎着留下了这朵金妆玉兰。”
鲁韶山想到浴金殿中那神秘的黑影,不禁犹豫地望了杨恩一眼。
后者却好整以暇地继续说下去:“太妃是在浴金殿中先被迷药迷晕,然后遇害的。那么……连乌果之死都说得通了。那人从乌果处得到了迷药,为了灭口就利用绿罗,干脆将乌果一并杀了。
“更妙的是,这一切发生时,明相恰好正在大内宫中,而那个暴起刺杀绿罗的影卫,又恰好是明相麾下……”
“哈哈,捕神所言甚是!”周森泉忽然长袖一掸,若无其事地笑出声来,苦意消散,倒隐带几分傲气,“普天之下,或许真的只有明照清才敢弑太妃、杀祭司、诱拐公主,并将她安然无恙地带出深宫,庇护翼下!”
“周大人!”燕敏一直呆立在门口,装聋作哑,此时也不禁急得叫出来,“适逢多事之秋,你岂可胡言乱语?”
杨恩的笑意不减:“在下也只是姑妄言之罢了,周大人不妨姑妄听之。”
兰惠井宫廷
《今古传奇·武侠版月末版》2013012期作者
“捕神所言,我亦有不明之处。”目送着锦衣人的身影消失在玉带桥后,鲁韶山便急问杨恩,“浴金殿中那朵金妆玉兰,出现得十分蹊跷!若是太妃临死前所留,那么那朵花早就连同太妃遗体一起被宫中侍卫带走,岂会留下来让我们发现?还有那个黑影……”
“只许周森泉对我们半真半假,就不许我们对他也虚虚实实?”杨恩莞尔一笑,“况且周森泉也承认,此事明相的确难脱嫌疑。”
鲁韶山搔了搔头:“明相权倾当朝,府中美人如云,若说竟然贪恋上林公主的美色,诱她出宫,我可是完全不信。”
“公主美色不够,那么,如果加上……”苏兰泽若有所思道,“玉琳琅呢?”
鲁韶山微微一震。
“听闻今早明相以病为由未上早朝,而圣上更是下了一道旨意,令他在府中养病,暂卸一切职司。”鲁韶山越想越是头疼,“若明相当真毫无嫌疑,圣上也不会下这样的旨意。这……这到底怎么回事?”
“这几桩案子连在一起,似真如幻。这些事件的背后,都有几股力量在推波助澜,现在的我们,倒像戏台上的傀儡。”杨恩露出一丝含意莫明的笑意,“他们暗中角力,却又彼此忌讳,不便明里干涉,于是将我们推出来,当成他们试探、交手的工具。”
“我职司卑微,却在夜棠之宴那日,忽蒙圣上亲自召入宫中,难道那时……”鲁韶山顿时悟出杨恩之意,背上发凉,苏兰泽却已微笑着接过话头:“你是缉捕司中的新人,杨恩又早就淡出缉捕司,偏偏玉琳琅最初便是由你二人经手,通晓个中千丝万缕的联系……自然是合适的人选。”
“正如偃师门操纵傀儡,靠的是一种精神上的秘术一样。各方想操纵我们,也是以不断出现的意外为驱动力,促使我们按照他们的意图查下去。”杨恩的笑容还是暖如春风,但看在鲁韶山眼里却有了不同的意味,“他们想咱们去查玉琳琅,咱们偏偏要查别的。比如——”杨恩“啪”的一声挥起竹笛,轻轻击在掌心,“太妃被诱往上林官时,为何要携上那幅兰蕙图?”
黄昏时分,暮色微沉,天上却忽然飘起了小雪。
雪丝若有似无,沙沙地落下来,又化作氤氪水汽,充盈了眼前的虚空,甚至连宫殿的轮廓也仿佛渐渐湮化开去。
而杨恩三人,正静静地蹲伏在浴金殿顶对面的一片雪色水汽之中。
他们所在的殿室亦是浴金殿的一部分,名为东楼。楼高百尺,共分三层,是宫中最高的建筑。
据说前朝金妃常常思念故乡新罗的大海,但京都远离海滨,先帝便为她建了这座东楼。东楼一边临着悬崖,崖下便是清江,清江广有百丈,深可干尺,颇有类似海湖的韵致,可一解金妃的故国之思。东楼的另一边却临着梅苑,可观冬日香雪海之盛景。
杨恩正因为看过皇宫当年的舆图,才想出自梅苑潜入东楼的法子。
屋瓦原是亮金色,但经过多年风霜的侵蚀,已褪成了一片惨白,几乎与杨恩等人的白袍融为一体。又有许多荒草生于砖瓦之中,迎着寒风摇曳不定,宛若密密的屏障。
“嘘,有人!”
忽听梅枝一阵摇晃,那说话声传来之处,却不是正殿,而是背后的梅苑:“天气乍暖陡寒,这几株绿萼怕是经不起折腾,暂且先用丝绵把枝干包裹起来,明日若瞧那花瓣不萎,再渐渐撤去。平时也要多瞧瞧,不然等枝干开始枯死,便难以救回来了。”
那是个熟悉的声音,另一个谄媚的声音一听便知是宫中的小宦官:“公子说得是!要说这满朝贵介,有谁比得上公子您仁厚,连几株梅树都照看得这样细致?”
“有些梅树是皇外祖母当年亲手种植的,如今皇外祖母早巳离世,唉……难免要睹物恩人一些。”
“那边还有几株要看看……”
声音渐渐远去,却是朝着西南角去了。
此时对面正殿又有脚步声传来。
那脚步声清脆,一步步走得极响,显然毫无忌惮,奇怪的是这样大的声响,别说守卫角门处的侍卫,便是在浴金殿外殿门口看守的老宫女也应该察觉。然而却没有丝毫动静,任由着那人大摇大摆地穿过正门,“啪哒啪哒”地走进正殿来。
正殿三面,原都有落地窗,但当年蒙在窗格上的纱罗早就腐烂蚀坏。此时天色还未完全黑下来,从东楼的屋脊上看下去,透过那些杂树的间隙和空洞洞的窗格,正殿内的情形仍可瞧得七八分清楚。
太妃遇害之处,是在浴金殿侧殿的浴房。当时有陈驳紧紧跟随,杨恩等人根本不能自由行走,所以也并没有进过正殿。
此时看去,或许是因为停灵的缘故,殿中打扫得干干净净,那些桌椅几案之类已经全都搬走了,只墙上那一方方明显要浅一些的印迹,令人想到那里或许挂过一张巧笑流眄的美人图,又或是精妙细腻的工笔牡丹。
但这一切的繁华风流,俱都烟消云散了。
雪洞般的殿室中,只停有一方楠木棺椁,并有些纸幡、灰盆、香烛等物。棺前还放着一盏长明灯,一捻徽弱的灯光,映在空旷的殿室内,更显苍凉。
那人往前走了些,先露出来的,是云黄裤脚外笼珠灰的裙边,裙下露出一双葱绿绫子绣花鞋。
是个女人!
仔细再看,鲁韶山便觉有些蹊跷:那裙裤、鞋都是上好的料子,一看便知是个有些身份的宫女。但衣物却甚为陈旧,且沾满泥土,污脏不堪,而且那葱绿绫子绣花鞋,分明是一双单鞋,根本不应该在冬季穿着。鞋边露出一截黄白色的皮肉,竟然没有着袜!
宫中怎会有这样的女人?难道真是浴金殿有鬼?
鲁韶山顿觉汗毛上竖,忍不住看向杨恩,却见他正闭目聆听;而苏兰泽也正盯向正殿,没有丝毫惧怕之色。鲁韶山咬了咬牙,睁大眼睛,也向正殿看去。
却听见沙哑的歌声从殿中响起:“兰白一何哀,长生琼之台。夙因发青籽,怨憎逐尘开……”
是《兰哀》!绮罗也唱过的《兰哀》!
不,现在想来,绮罗根本就没有唱过,所有的傀儡都是不会说话的,全靠操纵它的人用腹语来代替它发声。
那么当时唱这半阙《兰哀》的人,其实是绿罗。
绿罗不是死了么?
难道死人唱歌,都是这样沙哑的?
鲁韶山的汗毛又在疯狂地上竖,背上冷飕飕的,不知是雪的凉意,还是凉意涌到心头。
“零落远江湖,辗转别戚爱。谁知其中苦,非从幽香来……”
这半阙《兰哀》,原本就传唱甚广,但歌者多半是年轻美貌的女郎,合着丝竹牙板,或是娇声呖呖,或是泣诉幽怨。
鲁韶山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唱法。
沙哑的喉咙,就这样直直地唱出来,没有幽微的心事,没有干回的转折,没有泣、没有诉、没有憎、没有怨,仿佛是早看尽了世间的苦难,才能唱出这样坦然的麻木。可那坦然的麻木,又宛若千万根钢针,一根根分明都是深彻入骨的苍凉。
在这样的苍凉面前,那些对鬼怪的恐惧显得如此渺小又可笑。只让人觉得,什么都不重要。名利、权势、情爱……这一切的依附,不过是生。在死的大限前,一切都是浮尘飞灰。
火光陡亮,似乎是来人在殿中点着了什么东西,但是歌声一如既往,连一丝的改变也没有。
忽然之间,鲁韶山很想听她再唱下去。他虽曾听过无数人续唱的下半阙,但更想听听这个沙哑的喉咙,会唱出怎样痛彻心扉的下半阙。
他本能地觉得,如果她唱出来,那一定就是明照清不惜干金也想要得到的真正的、完整的《兰哀》。
谁知歌声忽然断了!
沙哑的笑声响了起来:“哈哈哈哈,花……花花呀……哎哟……”
只听门扇“砰”的一声响了,随即火光闪动,却是两个女子提着灯笼快步走了进来,随即是一阵足底用力踩地的声音:“花姑子!今天你可不能再在这里玩了!马上有人来了,你快出去呀!”
“你真是有天大的胆子,还敢在这里烧东西玩火?啊呀,好端端的你还把长明灯给摁灭了啊!怪不得喊痛呢!手指都焦了不是?”
“花花……我要花花……”
“这可是太妃的长明灯!什么花花!你要不是个疯子,就这纵火灭灯之罪,立马就被人打死了!这可是大不敬呢。快,得赶紧把灯点起来!”
火光一闪,长明灯那微弱的淡黄光晕,又在正殿中出现了。
“这花姑子,人虽然疯了,冥冥之中还知道这是仇人,把人家的长明灯给摁灭了!真是造孽哟。”
“你少说几句吧,要是让人知道花姑子在太妃灵前放肆,可不要了她的小命!都怪你一时不小心,让她像平时一样在侧殿玩也就罢了,竟放来了正殿……”
两个宫女说话的声音都不年轻,显然是守护浴金殿的老人了。她们一边低声絮叨,一边拉住那呼痛不止的花姑子,快步走了出去。
“原来是个疯子!”
鲁韶山顿时好生失望。这深宫之中,隐私甚多,听那两个宫女说话,似乎这花姑子还是浴金殿的旧人。不知当年犯了什么事,竟落得这样的下场。
雪虽下得不大,但温度甚低,无法融化,不多时三人身上已覆了一层白色,远望越发与屋顶混为一体。
“有武功极高的人来了,韶山你赶紧调整内息,跟随我的真气收放来调整呼吸!”杨恩忽然低声道,鲁韶山自知功力远远不及他二人,便依言调息起来,果然感觉到杨恩真气吞吐有序,很快他便令自己的呼吸与之相律,渐渐只觉灵台清明,天地似乎都安静了下来,如此一来,哪怕是落雪这样些微的轻响,听起来也分外清晰。
“吱——”
殿门推开,有两人悄然走了进来。
他们的脚步异常轻盈,若不仔细,几乎辨听不清。
此时已到了掌灯时分,宫中的烛灯已一盏盏亮了起来。唯这浴金殿没有动静。但天气昏黑,‘从东楼屋顶看去,殿内情形已看不分明。
进入正殿的二人并没有带烛灯入内,进殿后也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立着,仿佛在打量那具棺椁。
棺椁有什么好打量的?
鲁韶山只觉汗毛又在慢慢上竖。
忽闻风声隐约,眼前一闪,有一黑影如飞鸟般从庭前树梢掠过,跳到正殿门口。
黑影尚未落地,一道若有若无的气息蓦地从殿窗间射出,仿佛结成细密的网,哪怕只是移动一分,都能感受到那网间传来的巨大压力,竞隐然回响着金铁之音,那是剑气!
殿中人果然是高手!
黑影凌空后翻,身后忽然腾起一团浓墨色的云雾,气息逸出来,竟然连剑气的凌锐,都消散了三分。
“是小人!”黑影疾速后退几步,轻声道。
“住手。”一个女子的声音从殿内传来,那道凌厉剑气消失了。
那女子咳了两声,淡淡道:“这么晚,以为你不来了呢。”
她的声音不再年轻,带着几分久居上位的漠然,还略有些疲惫。
“没想到陈驳这个老东西真是厉害,把这浴金殿安排得铁桶一般。小人本来担心那些护卫不好打发,最怕惊动了他人……”黑影的声音刻意地压低了,“不过刚才进来时看到那场景,便知您已经得手了。”
“你献上的药不错。”女子有些不耐烦,“就是来晚了些。”
“小人唯恐办事不周,四处转了转,看见侧殿还有几个老宫女……”
“都是几个没用的废物,还有个老疯子,她们这一辈子是出不了浴金殿的,杀了没用,留着传个话也好。哼,他倒聪明,把这个贱人的尸体苦心保护起来,以为就固若金汤?他现时大了,心自然也大了!”
女子似乎满腹怨气,但这黑影只是唯唯连声,却不敢接话。
“咦?”女子似乎发现了什么,颇为诧异,“地上怎么会有纸灰?看这残片可不像是草纸。”
窸窣之声响起,有人在拨弄地上的纸灰。
“就是普通的字画烧掉了……棺下还有半截画轴,可能是不小心滚进去的。”黑影道。
明明殿中有三人,除了这个女子与后来的黑影,应该就是那位剑气纵横的高手了。但不知为何,他始终没有出声。
“奇怪,这一天一夜间,并没有什么外人进入,怎么还会有人烧字画?这字画又从何而来?”
顿了顿,女子喃喃道:“画轴上还覆裹斜鸟浅草纹的吴绫,这倒像是出自前朝画师施久南之手。”
“正是呢!小人是说怎么这么眼熟,以前在师父身边时,也见过同样的吴绫画轴。”黑影啧啧道,“听说这吴绫可是寸尺寸金,没想到还有人舍得拿来做画轴。”
“当年施久南与张泰秉在画院供奉,甚得圣宠。他二人一擅人物,一擅花鸟,驰名天下,众人趋之若鹜,区区一些吴绫又算得了什么?”女子的声调冷了下去,“你看到的那一轴,是那小贱人带在身边的吧?”
说到此处,她忽然“咦”了一声,似乎颇为惊诧:“这……我想起来了,这可不正是那幅兰蕙图?”
“兰蕙图?”黑影似乎不解,但这女子也不耐烦再说,冷声道:“别再磨蹭了,赶紧开棺!”
鲁韶山听到此处,暗暗一惊:这女子出现在宫中,身边又有那样的剑道高手,不用说必定身份尊贵,却为何深夜来此,甚至不顾死者安宁,定要开棺验尸?
隐约之间,他只觉自己已触及到一个极深的宫闱秘辛,心中又是紧张,又是畏惧,还有些小小的兴奋和期待。
“是是。”黑影的声音更加谄媚,“小人这就启棺。”
“当心棺椁周围,或许会有你那死鬼师父送的什么刁钻毒药,就等着别人上当呢。哼,他那种阴狠性子,未必做不出来。”
鲁韶山听得一头雾水,这“死鬼师父”与“他”似乎是两个人。但听这女子说话,对前者是鄙夷轻视,对后者却有一种复杂的情绪,似乎又是忌惮,又是不满。
鲁韶山忽然想到“他”的可能性,不禁心中又是一凛。
殿内传来“咔”的一声轻响,是木榫相磨的声音,似乎棺盖被移开了。
就在棺盖移开的那一刻,火折子亮了起来。
然后,随着那女子发出短促的一声“啊”,火折子顿时熄灭,而一切声响都消失了,殿内寂然如死。
唯一亮着的,是那盏长明灯。微弱的黄光,透过窗扇上雕镂的空心图案,化作千万道暗淡光束,仔细看时,却分辨不清,唯有无数暖昧微尘在光中翻滚不休。
忽然,黑影低声说了句什么。鲁韶山内力不足,便听不分明了。
“什么?”女子声音陡尖,“你说的可是真的?”
或许是得到了肯定的回答,她忽然冷笑几声:“哈!哈!这可真是一饮一啄呀,终究还是殊途同归了!”
她声调一转,似乎有无限怨毒:“什么兰蕙齐芳,嘿嘿,都是些枯草败叶,早就该一把火烧个干净!”
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还带着空心的回音。
不用看鲁韶山也猜得到,是那半卷未烧尽的画轴被狠狠地摔到了地上!
雪不知在何时停了下来,漆黑的天际隐约透出光亮,想必是月亮正缓缓升起,却被层层彤云夜色给掩盖住了。
一阵冷风卷地而来,吹得殿外的庭院中,草木簌簌摇动。
那女子连咳几声,正待令黑影退下,却听黑影低喝一声:“是谁?”一道乌黑的弧光破空飞出,铿然一声,那道若有若无的剑气,也在瞬间凌厉起来,蓄势待发!
恰在此时,云破月出,无限银辉将这后院内的一草一木都映照得清晰无比。
嚓!
似乎是那弧光嵌入什么硬物之中。
一个女子身影,于草木之中,幽然而立,云髻虚髯,宫装曳地,是后妃的打扮。那道乌黑的弧光就紧紧钉在她的鬓边。不!是已经有半截嵌入了她的头颅之中,另半截露在外面,衬托着那乌黑云鬓如一支扭曲而僵硬的发钗。
仿佛听到了呵斥声,她缓缓转过头来,一张微圆的脸庞,在月色下泛出青白的光。
除了杨恩目不能视外,苏兰泽和鲁韶山几乎都在那一刻惊骇莫名!
是绮罗!
不,又不是绮罗。
虽然那眉眼与绮罗十分相似,却没有绮罗那种稚龄的清艳和妩媚,脸部的轮廓要更尖一些,加上那种淡淡的疲倦神情,倒像是年长些的绮罗。
一声女子尖叫,蓦地发自于殿中,打破了宁静的月夜。
“怎么是你?”殿中女子显然也是异常惊骇,连声音都几乎变了,“给我杀了她!”最后这一句,显然是对殿中另两人的命令。
那黑影已破窗而出,落到院内。自殿中院内,不约而同地暴起一道凌厉的剑光,连同另一道乌黑弧光,都向那宫装女子射去!
尤其是殿中用剑那人,武功在一流高手之列,耳目灵敏更胜于常人。但这宫装女子是何时潜伏于这宫院中的,他竟然没有丝毫的感知!何况今晚行事本来隐秘,依他心性,必先要将这宫装女子当场击杀!
此时事起仓促,纵然他亲身扑上前去搏杀,也远不及这以自身内力激发出的剑气迅速。然而这道不输于真正锋刃的剑气,哪怕只是沾及对方的衣角,对方也会在强大的气力作用下五脏震裂而死。
更何况黑色弧光已钉在她的鬓边,而另一道乌黑弧光又扑向了她的面门!
当然,前提是—对方是人身肉躯。
宫装女子好好地立在那里,甚至未曾负痛弯下腰去,她仍是直挺挺地站着,一道乌黑弧光已钉上了她的前额,细长的尾部还在微微摆动,与鬓边垂下的另一道乌黑弧光遥遥对应。而那双黑夜般的眼珠,仍然一眨不眨地盯向殿中人,更显诡异。
轰!一团绿色火光忽然从她的腹中燃起,火势暗绿,焰影舞动,虽诡异却来势极猛,很快就将她完全吞没其中,只有那微圆的脸庞,在火光中似笑非笑,虽然容貌相似,看上去却仿佛又是另一个人,熟悉而陌生。
连那黑影都僵立住了,他甚至忘了自己发出的两道弧光正钉在对方的头面上。
“不是你!是你!是你回来了!”殿中的女子发出一声恐惧到了极点的尖叫,随即传来倒地的重响,此外再无声息,想必是昏了过去。
四处灯光纷纷亮起,无数脚步声、呼喊声向这边传来:“是太后!”“太后安好?”“来人!有刺客!有刺客!”
不知是谁瞧见了绿火中的宫装女子,凄厉的呼叫声此起彼伏,当中还夹杂着一个女子含糊不清的叫喊声:“花……花花……姐姐……”但很快就没有了声响,似乎被谁捂住了嘴。
喧闹声中,伏在院中的黑影犹豫了一下,跃上富墙。
而此时有三条人影当空扑下,一人扑往殿中,另二人却成包抄之势,想要拦住那道黑影。,
轰!剑气乍现,如长虹贯日,瞬间将两扇窗格击成无数碎块,凌空化作一面扇形气障,完美地隔在了黑影与那二人之中!而几乎与此同时,剑鞘自窗格中遥遥一点,已指向了那奔往殿中之人的要穴!
只这片刻延误,那黑影已有了喘息之机,他如弹丸般投向墙外,顿时消失在楼檐下的黑暗里。
鲁韶山铁尺正要击向那黑影,忽觉一股强大的剑罡扑面而来,胸背如受重击,整个人似断线风筝般,不由自主地向那墙面飞了出去!
耳边只听见娇叱连声,白影横空,一条柔软的绫带已“啪”地缠住了自己腰身,两股力道对撞,嘶啦声响,绫带竟齐刷刷地断成两截!
但也幸得借这绫带之力缓了缓,鲁韶山没有如石子般弹上墙面,只是“砰”地落在了石阶上,背脊生疼,连同胸背间也内力激荡,一口气险些无法提起!
从未遇到这样强劲的敌手,连苏兰泽得绫带之力也无法相敌,甚至杨恩已向那逃走的黑影弹出一指,但那曾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“弹指神通”,却被一柄空剑鞘发出的劲气给牢牢锁定!
杨恩回撤后跃,衣袖卷处,已将地上卧着的鲁韶山凌空送起,掩在了自己身后。杨恩本是好意相护,但只这轻轻一卷,鲁韶山又觉胸口真气奔涌,不禁伸手死死捂住,方才缓过劲来。鲁韶山心中大骇更胜过听到“太后”二字时:“这是哪位大内高手,一击之威便可如此?”
那高大的身影已挡在了他们面前,虽未开言,但渊峙般的气度、冰河般的静默,却令人根本无法绕过他去。
月色清辉,照上他握在掌中那根长而薄的铁剑,通体没有任何宝石装饰,黑沉如夜,却更是彰显了他的身份。
杨恩长吸一口气,知道那黑影已跃墙逃逸,索性微微一笑:“剑神别来无恙?”
剑神舒高炽!鲁韶山顿时明白过来,除了这位与杨恩齐名的剑神,又有谁身负惊世武功,且能受到太后如此的信任?
“原来是杨兄弟。”名噪天下的剑神舒高炽,在暗夜中无法辨清面目,其身形也并不怎样伟岸,却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,“杨兄弟在这深夜之中,为何出现在浴金殿?”
“剑神为何而来,小弟便为何而来。”
“……”
“所以,剑神看过什么,小弟便一定也要看什么才肯罢休。”杨恩的声音,仍是那样平和温暖,却隐约多出了峥嵘的棱角,“小弟昔年虽受过内伤,但有兰泽和韶山相助,三人合力,未必没有还手之力。何况小弟还有……龙头匕。剑神以为胜算如何?”
良久,舒高炽在黑暗中苦笑一声:“不错,龙头匕……两宫相争,原本不干你我之事。我从未见过三位,相信三位也没有见过我。”
“正是如此。”杨恩十分自然地答道,“那就一言为定了。”
舒高炽哑然失笑,竟然身形一跃,如树叶般轻飘飘地掠过墙头,就这么离开了。
绿火很快燃尽,火中的宫装女子也消失了。
“烧得真是干净。”苏兰泽皱着眉头,戴上鲛晶手套,摸索着一丛草木下未烬的黑灰,“无脂油,亦无骨渣的残余。火是磷石粉中加了一些乌油,着火点低,易燃。”
“真的人体,无法如此易燃,又烧得如此之快……”杨恩的目光在月色下越显清透,“那么是木傀儡了。”
“是真的木傀儡?怪不得长得像绮罗!”鲁韶山又紧张又兴奋,“这可是传说中偃师门早已失传的秘术!不过也只有木傀儡的材质,才能烧得这样干干净净。”
“的确是制作精致。不知在傀儡体内安装了怎样的机关,估计应该是类似于火石之类,令之互相擦击即可出现火花,然后点着了磷石粉,顷刻间便能烧得干干净净。”
杨恩负手站在后阶上,侧过耳来,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,无奈地叹了口气:“本来想悄悄地看热闹,可恨见猎心喜露了形迹,倒不得不大大方方地见人了。”
他转过身,正对上一只脚刚踏出正殿后门、面色比夜色还要黑沉的陈驳:“大总管这次总可以让我们祭拜太妃了吧?”
室内烧起十余支蜡烛,烛光明亮,大大冲淡了先前孤灯惨照的气氛。陈驳沉着脸站在棺椁边,此外空无一人。
棺椁顶盖重又被合拢,地上有半截画轴,旁边散落着许多纸灰,那些纸灰,只有些许被压成碎末,另一些尚算完好。
只看一眼,鲁韶山就知道刚才陈驳带了人进来,虽说是救走太后,但很有分寸。
杨恩根本不管陈驳阴沉沉的模样,道:“兰泽、韶山,你们去看看太妃。”
二人应了一声,却听陈驳冷冷道:“你们好大的胆子!”
“大总管此言差矣!”杨恩目光如刃,蓦地投向陈驳,“入这殿者,可不是我三人。我三人路过此处,偶闻声响,以为是歹人,情急之下跃墙而入,以尽为臣的本分!”
他在“为臣”二字上重重一落:“倒是大总管你,千方百计不让我等查勘此案,甚至藏匿太妃遗体,实在居心叵测!”
明知杨恩目不能视,但那锋利的目光,还是让陈驳微微一缩,他随即气得一时语塞:“这岂是某的主意!这……”生生将后几句吞了回去,他狠狠一甩袖,“你们爱查,就查好了!”
苏兰泽本就对他的话毫不在意,双手已戴上了那副鲛晶手套,一跃上了置放棺椁的方形支架,运力于掌,轧轧地推开了棺椁顶盖。太妃是女子,验尸这种事情,自然应该由苏兰泽亲自进行。
刚移开一道缝,便觉一缕难言的淡香从棺中逸出。那淡香是从棺中传来,或许是宫中秘备的防腐药物。苏兰泽心中大定,再一用力,猛地将顶盖推开了一半,伸手人内。
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!身形微晃,几乎要落下来!
鲁韶山陡觉不对,也顾不得什么忌讳,飞身而起,也落在支架上,一手便稳稳扶住了苏兰泽。
他往棺中望去,霎时只觉一阵森然寒意自背心而出,顷刻冻住了全身:一床曼陀罗花织金绣被严密地盖到颈下,头枕曼陀罗花方枕,枕后有一只曼陀罗花印金盘,用来盛放枕上人浓密的发鬓。发心有五翟吐珠金冠一顶,并压鬓珠翠五支,金碧耀眼——正是彰显她太妃身份的装裹。
那枕上宛若沉睡的女子,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,肌肤已经僵硬。然而于珠翠的光影掩映下,仍可看出昔日的细腻和光致,显然养尊处优已久。
只是……她的相貌……
她的相貌竞与绮罗有几分相似!不,不仅是绮罗!与其说是像绮罗,不如说她是像先前庭院中出现的宫装女子,或者应该说她们三人,都有着奇妙的相似。
可是比起绮罗和宫装女子,这沉睡中的淑静太妃更要年长一些。
恍惚之间,她仿佛亲眼目睹了一个“女子”,缓缓走过岁月,展现出少年、青年和中年时的不同模样。
这最可怖的,还不是她的容貌。
曼陀罗花织金绣被,已被苏兰泽掀开一半。
被中所卧的,并不是品服装裹的躯体,而是一具白森森的骨架!自肩颈以下,所有的血肉都消失得干干净净,只白骨上那一丝丝几不可辨的血渍浸痕,在提醒着目击者——“她”曾是一具新鲜的、血肉齐全的人身!
“现在捕神总该明白,为何一直没有让你们来此的原因了吧?”鲁韶山附在杨恩耳边,刚悄声说完所见的情形,陈驳阴沉地看着他们,“有些事情,知道,不如不知的好。”
“既有勇决之意,必有坦然之心。”烛光下,苏兰泽的脸上毫无血色,却不见丝毫惧意,眸光如寒冰,“兰泽稍后再验,望大总管予以方便。”
陈驳的目光垂下来,似乎没听明白他们话中的含意,却转了话头:“圣上有旨给捕神,既是在这里遇见了,便宣了吧。”
杨恩等人互一对视,便跪拜行礼,只听陈驳木木道:“圣上说,梅苑的花开得正好。明日梅苑准许外臣前来赏玩,捕神也该去瞧瞧了。”